于這個世界，人類總是有著各種各樣的不滿足。于是，我們一直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泅渡這種“不滿足”。喬治·R.R.馬?。℅eorge R.R.Martin）的方式就是鋪陳出這一部關于冰與火與權力與人性、歷史、欲望交織的想象力帝國。我們可以沉迷、消費此種“帝國”，卻也不得不思考：這一切究竟是為什么？為什么我們這些看似和過去毫無瓜葛的現(xiàn)代人，能對這樣一部僅憑想象力完全構造的中世紀虛構土地產(chǎn)生如此大的執(zhí)迷？
黑格爾在《精神現(xiàn)象學》中說，那最初或者直接是我們的對象的知識，不外那本身是直接的知識，亦即對于直接的或者現(xiàn)存著的東西的知識。于是，整個《精神現(xiàn)象學》其實就是一種把知識當作唯一救星的觀點。而于如今這個時代，知識或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是否就是一切呢？一種偉大的想象力，和我們現(xiàn)實生活的真正聯(lián)系到底是什么？
中世紀迷戀：《權力的游戲》的想象力
原著和電視
如今這部全球所熟知的電視劇《權力的游戲》（Game of Thrones）片名來源于喬治·R.R.馬丁的大型小說《冰與火之歌》第一卷的卷名。此卷首次出版于1996年。隨后，則接連出版了我們現(xiàn)在所能看到的五卷。2011年之后，屢屢呼之欲出的《冰與火之歌》第六卷卻始終沒有出版。歷時5年的寫作，馬丁終于將于今年5月推出第六卷?？墒?，正如我們在電視劇第五季看到的那樣，電視和原著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較大的偏差。
據(jù)外媒報道，原著中第六季的新英雄將是史坦尼斯·拜拉席恩（Stannis Baratheon）和小侏儒（Tyrion Lannister），而不是第六季第二集中似乎顯示出的雪諾趨勢。然而，電視劇主創(chuàng)大衛(wèi)·貝尼奧夫（David Benioff）和丹·衛(wèi)斯（Dan Weiss）卻在采訪中表示，看電視劇的原著黨不用擔心電視劇會暴露太多馬丁即將出版的第六卷內容?！翱催^第六季的人再閱讀原著這本新書，將會感到非常驚訝?！彼麄冋f。丹·衛(wèi)斯進一步補充：“馬丁創(chuàng)造了一個不可思議的非凡想象國度。而如今，這個‘國度’有了兩個版本。”
其實，早在第五季珊莎線的明顯改變（將變態(tài)小剝皮強奸的人變成珊莎而不是原著中不知名的替代艾莉亞的女孩）以及小惡魔橫渡狹海后的經(jīng)歷明顯和原著不同，我們就可以看出電視劇已經(jīng)越來越走向和原著不一樣的趨勢。即將出版的第六卷和HBO鼎級劇場同步播出的第六季無疑將掀起一場更大的好奇。
然而，《權力游戲》的電視劇和原著的一個最大區(qū)別是，電視劇主創(chuàng)還是多多少少具有一種好萊塢動作片式的“比喻”思維，比如剛剛播出的第六季第一集珊莎和席恩被拯救的那一場戲，塔斯（Tarth）的布蕾妮（Brienne）出現(xiàn)的時間點過于精準，正是一種太過明顯的好萊塢動作片思維。更不太合理的是，之前一直被布蕾妮嫌棄武力不佳的隨從也突然間具有神力可以戰(zhàn)勝變態(tài)小剝皮訓練有素的武士們。而馬丁某種程度上是“反比喻思維”（trope-subvertin）的。這是原著作者和電視劇主創(chuàng)最大的區(qū)別。
當一部小說被改編成電視劇，并且成為一部全球盛名的電視劇，它無疑已經(jīng)變成一種全新的產(chǎn)品。讀者在原著中最喜歡的人物，在電視劇中可能由于情節(jié)的改變以及演員的重新塑造，使受眾在電視劇中喜歡的是截然不同的人物。最典型的例子也許就是瓊·雪諾。然而，無論如何，讓我們著迷的始終還是故事本身。這個故事，最初僅來源于馬丁的腦海。雖然不可否認的是，電視劇將這個最初的故事，推成一種更加龐大的全球文化現(xiàn)象，但是，究其根本，我們?yōu)槭裁磿绱嗣詰佟稒嗔Φ挠螒颉纺兀?/p>
真正原因
這一切首先來源于它的“銳利”。一種可以將觀者割裂的銳利。這種銳利，首先體現(xiàn)在喬治·R.R.馬丁的文風，也成功移植到了電視劇。所有你能想象的人性拉扯的極限，這個故事都將這種極限在極限的程度上更推一步。無論是欲望，還是人性的丑陋，以及人類的陰暗面到底可以有多深，《權力的游戲》中都是極致的。你可以發(fā)現(xiàn)小剝皮那種極端折磨人的變態(tài)的殘忍，也可以發(fā)現(xiàn)喬佛里小國王莫名的嗜血。同時，也有很多人都看好的具有領袖才能的主角，會在一瞬間以一種人類所能想到的最慘烈的方式死去，譬如“血色婚禮”。張力，這種整個作品中時時都展現(xiàn)出的張力，使得它變成觀者思維沉溺的鴉片。
這種“銳利”，也遵循了一貫的人們對于反烏托邦題材的迷戀。從喬治·奧威爾的《1984》，到電影《饑餓游戲》的成功，乃至美劇領域的《行尸走肉》《權力的游戲》以及英劇《黑鏡》。這種反烏托邦題材的反思感已經(jīng)屢屢證明它在當代受眾群體的一種因“引起更深刻情愫”而產(chǎn)生的受歡迎。把場景設置在一個即將毀滅或已經(jīng)毀滅的世界，于現(xiàn)代人對這個世界的“絕望”不謀而合?！稒嗔τ螒颉返臉酥拘耘_詞“凜冬將至”就凸顯了這種災難即將到來的末日感。
“銳利”之后，則是“扭曲”。當你看到“血色婚禮”那一集時你更是無時無刻不感到這一點。弗洛伊德說，導致過失產(chǎn)生的心理機制和做夢的心理機制類似，都是被壓抑于意識中的愿望經(jīng)過扭曲掩蓋后的表達。通過對這種過失行為的分析，能夠發(fā)覺深層潛意識的內在?！稒嗔Φ挠螒颉穼⑷俗睢皦摹钡囊幻嬲T發(fā)、展示出來，完成人們在現(xiàn)實中不可能之出格。生活，有時是一個磨滅所有人勇氣而使之成為懦夫的過程，而《權力的游戲》中所有意想不到的人物的死去，讓觀者意識到，任何生命都是脆弱的，任何人，也都是可被替代的。
“扭曲”的另一種表現(xiàn)則是“難以預測性”。觀眾永遠不知道誰，會在什么節(jié)點、以什么樣的方式死去。與以往美劇不同，這部劇顛覆了“主角總不會死”原則。也不得不承認馬丁作為一個作家是夠“狠”的。一般小說家都會極鐘愛自己筆下創(chuàng)作之角色。很少有作家費盡心力塑造了一個角色后再毫不猶豫地把他（她）殺死。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寧娜》里運用了一次，已經(jīng)讓這部作品不朽，而馬丁無疑更毫不吝嗇地一再運用。
然而，如今，再追問或猜測誰將在這季中死去，或許已經(jīng)是一件比較幼稚的事。主創(chuàng)的高明之處就在于，每一個人的死都讓你出乎意料、極度驚異，從而佩服幕后團隊的絞盡心力。
《權力的游戲》另一魅力還在于一種“大于生活”的觀感。無論從任何角度看過去，這都是一部和你現(xiàn)實生活完全無關的奇幻巨制，但是它卻煽動你的血脈，讓你契闊、雄渾，甚至偉大。它得以讓環(huán)境污染、政治腐敗、人性丑陋等現(xiàn)實生活中不能直面抨擊的內容影射于此劇，讓人們有種參與某項重大事件的快感。
弗洛伊德在《性學三論與愛情心理學》的《詩人和白日夢》這一章里說過，他始終不理解所謂詩人等藝術家，不明白他們是怎樣創(chuàng)造出那些作品并引起人們閱讀，“引起我們前所未有的各種感情的”。他對很多詩人做了采訪和調查，發(fā)現(xiàn)還是沒有人能解釋清楚詩人對其想象性材料選擇的因素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他們何以有能力創(chuàng)造出那些富有想象力的作品。后來，他發(fā)現(xiàn)了重要的一點，即詩人對于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那個虛構的世界，是用一種非常真實的態(tài)度來對待的。意即，他們對待他們所創(chuàng)建的那個虛構世界，投入了非常多的真實感情，甚至在某些作家的心中，那些世界就是真的。伍爾夫的姐姐就曾對自己的女兒說：“你的姨媽（指伍爾夫）一直比我們擁有多一個世界。她一直擁有著兩個世界。一個是她筆下的那個世界，一個是她本人所處的現(xiàn)實生活?！瘪R丁也把虛構的維斯特洛大陸當成一個真實世界去創(chuàng)造，他為這個全球觀眾所正在消費的“虛構國度”投入了大量的真實情感和信息進行構造。
這和其他奇幻體裁的作品——諸如《納尼亞傳奇》、“魔戒”三部曲——如出一轍。而這些作品，無論它們的世界怎么虛構、怎么奇幻，內里其實都需要一種古老文明作為依托。比如包含巴洛克審美以及早期摩登時代文化，斯堪的納維亞以及亞洲古文明，古希臘、古埃及文明，希臘悲劇元素（弒父、亂倫等）、凱爾特人傳說、習俗、英國貴族制度等。譬如《權力的游戲》就明顯以古英國中世紀歷史及文化為托底，馬丁又加入了龍和巫術等神秘色彩元素。J.R.R.托爾金熱愛古英語，曾在牛津教英國文學，得天獨厚的淵博讓他創(chuàng)造出《霍比特人》和《魔戒》。
這里又引出歐美文化現(xiàn)象中的一個“中世紀迷戀”。在美劇《生活大爆炸》《邪惡力量》等都有反映這種歐美書呆子界對于中世紀的迷戀，他們對于游戲《魔獸世界》的熱愛，周末參加中世紀游戲的線下角色扮演，觀看《指環(huán)王》《權力的游戲》……這種“中世紀情結”有一種心理學解釋：對于一種過去時代的服裝、道具、習俗、審美的熟知，使人們能夠擺脫現(xiàn)實生活中的某種“無力感”，從而使自己重新獲得一種“掌控現(xiàn)實”的感覺。盡管那種“現(xiàn)實”，已不是真正的“現(xiàn)實”，而是過去的倒影。因為我們眼下所處的現(xiàn)實太充滿“流動性”，而中世紀的一切或者說沉迷于中世紀卻獲得了某種“恒定”。同時，陷于中世紀那個世界還容易讓人產(chǎn)生一種俯視感——任何人回望過去，似乎都會成為智者。
由此道理推及，縱觀當今的美劇領域，“懷舊情結”也獲得了其他的成功?！稄V告狂人》《性愛大師》《唐頓莊園》等都是此種理論的受益者。人們對某個特定時代的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懷念，有時會衍生成一部極好的作品。換句話說，回憶總是美好的。一種被理想化的過去，無疑比骯臟丑陋無法改變的現(xiàn)實，更具有魅力。
無論如何，今年67歲的馬丁有一整個權力游戲的世界縈繞在他腦海。而全世界，也隨著他一起陷入這股僅憑一個人的想象力就構筑的瘋狂宇宙。作為一個新聞系講師出身的作家，馬丁在上世紀70年代堅持一邊教新聞一邊進行自己的奇幻小說寫作。后來，終于辭去全職工作成為一個專職作家。從孤獨的小說家走向大眾。從深夜獨自于書桌前只有自己相信的一個夢，到一場全球都與之狂歡的迷思。熱鬧和蒸騰之間，原來只隔一線而已。
地理魅力
將近200年前，美國小說家霍桑曾帶著對古老歐洲文明的向往，認為美國“沒有陰影，沒有古風，沒有秘傳，沒有絢麗而昏默的冤孽”。200年后的今天，一個出生在美國新澤西的作家，懷著同樣的對于古歐洲文明的熱愛，譜寫出一部流行于全球的文化現(xiàn)象。
《權力的游戲》中人物性格的“地理感”非常強，或許就得益于馬丁早已用自己的想象力在這世界上遨游了大半。這部劇中，人物的性格以及命運走向，和他們來自的那片土地緊密相連。而劇中的幾大地理景觀，也將故事的幾條主線走得異常浮凸。比如來自北方終年被白雪覆蓋的史塔克家族，他們的小孩有冰原狼護身，并且行事、做派也有著北方貴族血脈的那種勇敢、果斷、堅毅、隱忍——艾莉亞的忍辱負重只為復仇、羅勃和雪諾能吃苦的領導才能、布蘭的長途跋涉尋找三眼烏鴉……而來自凱巖城的據(jù)說便壺都是金子做的蘭尼斯特家族，行事奢華、追求享樂，因此有著一種特別明顯的自私性。做父親的決意殺死自己的兒子，而小侏儒也最終弒父，姐姐極度厭惡弟弟，最后僅存的溫暖，居然是詹姆和小侏儒這一對兄弟。
在英國待過的人看《權力的游戲》能很明顯地被喚起那種“不列顛感”。全劇幾乎按照英國地理位置分布的英國口音——蘇格蘭口音、曼徹斯特口音、倫敦貧民區(qū)口音、女王（RP）英語、南部口音、約克郡口音、跨過狹海的帶有濃重歐洲口音的英語……英國有一句話，口音決定階層。英國人類學家凱特·福克斯也認為英語被首選為當代英國劃分并界定社會階級地位的標志。馬丁的原著中波頓當時對已經(jīng)變成閹人的席恩說他的口音還是暴露了他的貴族出身。于是，當觀眾聽著劇中君臨的市井人民說著倫敦東部著名的貧民窟英語、瑟曦、詹姆等說著一口標準的“女王英語”時，不得不贊嘆美劇的細節(jié)化程度。（除圖標以外供圖：鼎級劇場）
艾莉亞·史塔克的困惑
從《權力的游戲》上一季開始，艾莉亞·史塔克（Arya Stark）的角色線就很明顯地進入一種殺手學徒訓練旅程，這一季的發(fā)展想來也不會太多脫離此綱。
每次觀看艾莉亞的時候，我都不禁浮現(xiàn)出一個長久以來縈繞于腦中的思維：當你人生中只有兩個選項的時候，一個是A，一個是B，你會選擇哪一個？當大多數(shù)人被迫做出選擇的時候，他們都會選擇A或B其中的一個。但是“超出盒子”（out of the box）的思維卻是：選擇C。永不接受一種被安排的僅有選項，而偏要創(chuàng)造自己的另一個選項。當艾莉亞在黑白宮殿的時候，給予她的規(guī)則非常明確：忘記自己；只殺被派任務的人。但是在第五季末尾她卻毫不猶豫地違反了這一規(guī)則，殺了自己每日背誦的“復仇名單”上的一個人。從這一點來看她這個角色是始終有一種哲學上的矛盾的：一方面，不能違反規(guī)則，才能學到精湛的殺手技藝；另一方面，她學習殺手技藝的終極目的始終是為了給自己的家族復仇，所以，最后她總是會“違反規(guī)則”的。
正在HBO鼎級劇場播出的第六季，艾莉亞將沿襲第五季雙眼失明的結局，在狹海對面的布拉佛斯，繼續(xù)在黑暗中追尋自己終極的旅程，要從心底里做到“忘記自我”的哲學寓意，從而才能順利走向下一階段。
齊澤克在《意識形態(tài)的崇高客體》（The Sublime Object of Ideology）一書中，借用拉康的話說：真理來自誤認。艾莉亞這個角色，她的很多生命契機都是在一種誤打誤撞中產(chǎn)生的。自她在臺下目睹父親被砍頭后，她的生活似乎就是在不斷的漂浮和逃命中獲得契機，從而一步一步走到狹海對面，開始她復仇必修課程的訓練。
自艾莉亞踏入黑白宮殿起，她就被要求“忘掉自我”，成為無名小卒。必須要忘卻自己曾經(jīng)的貴族身份以及親人被殺害的悲劇，成為一個沒有身份、沒有過去的人。弗洛伊德曾說，人類的自我（ego）甚至連它本身的主宰也不是，人并不是一種理性動物。在書中，瞎了的艾莉亞每天早晨都被問：“你想要你的眼睛重回嗎？如果是，只要說出來，我們就重新給予你視力?！倍幕卮鹈看味际牵骸懊魈?。明天我會想重新要回我的眼睛，而不是今天。”于是種種，一切進入一個死循環(huán)。
我們采訪了《權力的游戲》中艾莉亞的扮演者麥茜·威廉姆斯（Maisie Williams），讓她為我們解釋艾莉亞角色的種種身份困惑。
三聯(lián)生活周刊：艾莉亞在第六季中的角色繼續(xù)失明。你如何扮演“盲人”的角色？有做什么特定功課讓扮演盲人更加真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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