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民國中期,一直到解放后的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段,杭州西湖邊有這么一座茶樓,從名字里就帶著雅:喜雨臺茶館。老一輩棋迷說,杭州的圍棋發(fā)展,是從那里流出來的。
與現(xiàn)在棋界有著官方的組織,有專門的機構(gòu)從小培養(yǎng)棋手,有充裕的經(jīng)費去承辦世界級大賽相比,在過去的年代,棋藝的傳承主要來自家學淵源,權(quán)貴資助,以及民間愛好者自發(fā)的交流。因為戰(zhàn)亂和社會的動蕩,棋的存活過程,顯得野性十足,又充滿著傳奇色彩。
為了發(fā)掘杭州圍棋愛好者和棋藝高手在那幾十年中最大集聚地——喜雨臺茶館的故事,我找到了孫義章老人,他高齡91歲,對我打聽茶館的事兒顯得很高興。遺憾的是,他對茶館的了解,也只局限在解放后到茶館關(guān)閉的這段時間,至于再早,他也只是聽老早的茶館棋友們談起過,記憶很模糊了。
而即便是這樣,在我聽完老人的講述后,仍決定盡力,將這有些殘碎的故事整理出來,因為它依然鮮活,且非常有趣。
8分錢一杯茶進樓看棋,不會下棋的老板開著一家滿是棋迷的店
喜雨臺茶館最早為誰所開,孫義章已無印象,只知道在解放后,這座茶樓歸一位裘姓嵊縣老板所有。裘老板很有錢,同時開著廠,經(jīng)營著好幾個街面店鋪,開茶館并非為了賺錢,只為興致,也可能是老板想沾些雅氣吧。在接下來的文中,“裘”和“嵊縣”會多次出現(xiàn),和杭州圍棋的淵源不少,可有意思的是,這個茶館的嵊縣裘老板,本身不是一個會下棋的人,也從未動過學棋的念頭。
喜雨臺茶館的舊址,一說很多人肯定都知道,就在延安路小呂宋的樓上。它之所以會成為杭州棋迷的主要集聚地,主要也是因為地域關(guān)系——當時的西湖邊是市中心,正經(jīng)八百的老杭州都住在那兒,家境不錯能留下些家學傳承的人家,也都在那里聚著。后來杭州官方成立圍棋集訓隊,將首個集訓地放在西湖邊的青年會,也是這個原因。
在孫老人的記憶中,即便拿現(xiàn)在的標準去衡量喜雨臺,那也是個很大的茶館——二樓整層幾百平方米的營業(yè)面積,最里頭的小舞臺上,說書人和唱京戲的進行著表演,另一頭的棋迷一點不覺受到干擾。茶館除了下圍棋,下象棋的人也有,稍少一些,每天在下圍棋的總有五六十號人,碰上休息天,或者有什么棋界大人物造訪,下棋或看棋的人更多。
在棋藝層面上,杭州本地沒培養(yǎng)出什么杰出的大國手,也可能是杭州這地方比較養(yǎng)人吧,國手們會經(jīng)常來杭州轉(zhuǎn)轉(zhuǎn)玩玩,而這個喜雨臺茶館,是來杭國手必到的一個地方,民國時有著“南劉北過”之稱,圍棋南派代表人物劉棣懷,就曾造訪過喜雨臺,并與那里的棋迷切磋數(shù)天。
裘老板對茶館的經(jīng)營方式,簡單到了極點——進門花8分錢買杯清茶,其余一切隨意,唯不得高聲喧嘩,至于點心、吃食之類,茶館一律不售。8分錢是個什么概念呢?解放初期,杭州人一頓早飯也就幾分錢,按購買力,差不多是現(xiàn)在五元錢的樣子。入棋比較深的棋友,會一下班就匆匆扎進茶館與人手談,一兩盤后稍稍解饞,起身下樓在小店花兩毛錢買碗油渣面權(quán)當晚餐,然后返身回館再戰(zhàn),直到深夜九十點鐘。茶館里設(shè)有藤椅,棋迷在休息天泡上一整日,覺得精神不濟時,在藤椅上睡個短覺,養(yǎng)足了精神繼續(xù)下棋。
無棋不“彩”,一盤棋能輸去小半個月薪水
并不是所有人進茶館,都要花這8分茶錢,有幾個棋藝高超的棋友,整日混跡茶館與人下棋對賭,是不用花錢買茶的,這是茶館裘老板為招攬棋迷進門,唯一用了心思的地方。因為解放初那會兒還帶著從民國傳下來的社會風氣,以棋博“彩”,是極為普遍的一件事情,上至資本家富二代浙大老教授,下至公司職員建筑工人,都不認為用棋賭博會對風雅本身有什么妨礙。不過,下“彩”棋畢竟不同于坊市間的賭檔,棋迷自發(fā)的,將賭錢的數(shù)量控制在不妨礙正常生活的程度。
當時下棋的彩頭有這么幾種算法:以子論,輸多少子給多少錢,比如一分一子,一毛錢一子等;以勝負為底,再加上勝子數(shù),比如兩邊談好,盤底為一毛,輸一子一分,有一方輸了十子,那么金額就是兩毛錢;包圓制,一盤棋無論勝負多少子,只給一筆事先談好的彩頭。
因為這個彩頭,茶館里的每盤棋是必須都下完的,沒有中盤投子這一說,哪怕輸再慘,也得咬著牙把官子收干凈。
有人是專以下“彩”棋為生的。打遍茶館無敵手的來先生就是其中之一——這位來先生腿腳不便,每回來茶館都是拄著拐杖。他在棋盤上出手不凡,頗有小說中隱世高手的風范;棋友間交談,得知來先生是蕭山人,曾在陪都重慶當過大律師,后來解放了,當時的社會已不需要律師。來先生沒了工作,回家以下棋糊口度日。棋友問起,來先生的腿是怎么瘸的,后者避而不談。裘老板憐其生活不易,又是文化人,免了他的茶錢。
大部分棋局的彩頭只為助興,也有個別棋局的輸贏比較大。比方說高手之間的意氣之爭,一開始定下的底就比較高,而后一方高手慘遭屠龍,這盤棋涉及的金額就大了,最高能到十幾元錢——當時普通人家一個月的薪水也就三四十元,這筆錢等于小半個月的收入,是筆大錢了。
據(jù)孫老人回憶,當時的人賭品都很好,他在茶館混了近十年,沒見過一起棋迷輸錢吵起來的,愿賭服輸,乖乖交錢就是了。這個情況跟圍棋項目本身其實也有關(guān)系——棋藝高下是很明晰的事情,棋盤上沒有運氣,只有本事,怨不了別人。
三個棋迷湊錢請高手,60歲的老頭兒在茶樓打了一年多的地鋪
下棋的人都知道,能逮到機會跟高手下一盤棋,是難得的享受,哪怕輸?shù)迷賾K。孫老人對茶館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他和兩個棋友合伙湊錢,去嵊縣請高手的事情。
當時在茶館,孫老人與兩位棋友交厚,一位叫竺源芷,浙大土木系教授,后因為人脈和學歷,還當過國家圍棋隊的總教練;另一位也姓裘,也是嵊縣人,裘老板的老鄉(xiāng)。三個人某日起興,決定湊錢請嵊縣的高手來杭下棋(嵊縣是圍棋之鄉(xiāng),馬曉春就是嵊縣人),他們把目光定在嵊縣高手裘仁法的身上(又一個姓裘的)。
在茶館老板的首肯下,三人每家出了十元,共計三十元錢,將裘仁法請來了杭州。裘高手六十歲出頭,在茶館待了數(shù)日,樂不思蜀,竟常住不走了,每日也不做別的,下棋贏彩頭為生。棋友們得一高手指點,連夸這三位發(fā)起者做事“上路”,帶動茶館生意也好了不少,裘老板也高興,特準高手老鄉(xiāng)在茶館內(nèi)小戲臺上打地鋪,不收租錢和茶錢。
如果不是后來因為公私合營等一系列社會變革,喜雨臺關(guān)門,誰也說不清,嵊縣裘仁法會在杭州逗留多久??傊@個沒心沒肺的圍棋高手,在茶館里打了一年多地鋪,直到關(guān)門那一天。其間也沒見小老頭兒跟家里怎么聯(lián)系過。后來,浙江省圍棋隊在杭州成立,隊里有個職業(yè)五段叫裘瑜明,那是裘仁法的孫子。
有關(guān)張李源的一些舊事與棋相識各有各的緣
在喜雨臺茶館下“彩”棋,還有“幫彩”的說法,指的是下棋一方想學棋練棋,但囊中羞澀,家中富裕的棋友比較看好他,資助他通過下“彩”棋學習,替他出“彩頭”。瘸腿來先生就指導過不少接受“幫彩”的學生,其中一位,就是張李源(杭州市三棋集訓隊最早的圍棋教練,見體育地理前作《棋院三遷》)。
孫老人聽棋友們說起過,張李源的經(jīng)歷比較傳奇——他家中曾經(jīng)很有錢,甚至跟錢學森還沾著親,證據(jù)是他們家就曾住在錢學森的小營巷故居里頭。張李源的父親在解放前投資修路,路修了一半,被大水沖垮,其父咬著牙把路修完,而家道就此中落。張李源三十歲才接觸圍棋,按現(xiàn)在的規(guī)矩,他是連參加入段考試的資格都沒有的,可他憑著過人的天賦,一步步在茶館下出了名氣,據(jù)傳還被招去跟陳毅老總對局過兩次。在得到官方重視后,張李源受聘成為市集訓隊第一代教練。
張李源和瘸腿來先生的對局歷程也值得一說——一開始,來先生讓他兩子,可輕松勝他,后來改成一子,讓先……再后來,張李源的棋藝已經(jīng)漲到和來先生差不多的地步,來先生舍不得這個學生兼對手,可又不能耽誤下棋吃飯,便和張李源商量好:贏了張,張給錢,輸了,記賬,下次贏棋的時候扣。
從民國到解放初,一直有個“弈貴棋賤”的說法,意思是,象棋是販夫走卒們玩的東西,多少有些粗鄙,而下圍棋不一樣,那是文化人才玩的東西。真實情況是,在戰(zhàn)亂和動蕩的年代,無論是象棋和圍棋愛好者,都沒有系統(tǒng)學習,系統(tǒng)競技的機會,就喜雨臺茶館論,那里聚集了杭州水準最高的一批圍棋迷,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人到中年,極偶然的機會接觸到了圍棋,喜歡了,下上了。孫老人說,他家原先開藥館,里頭一個開方子的醫(yī)生會下棋,他這才開始學的棋,現(xiàn)在想起,那時無論他還是醫(yī)生,其實都是臭棋簍子。動蕩年月,任何人想提高棋藝都不那么簡單,除了尋譜尋名師,大多數(shù)都是靠去茶館那樣的江湖之地打滾歷練,才會有一點棋上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