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三影
《苕溪漁隱叢話》卷三十七引述一段詞人張先的軼事，如下：
有客謂子野曰：“人皆謂公張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也?！?/p>
公曰：“何不目之張三影？”
客不曉，公曰：“‘云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壓卷花影’，‘柳徑無人，墮輕絮無影’，此余平生所得意也?！?/p>
客人恭維張先，說因為他的詞作，人送張三中，張先卻引用自己三句帶“影”的詞句，自稱張三影。
足見張先對自己這幾句詞作的滿意程度。
不過，張先寫影又寫得好的，真不止如上三處。
比如這首《青門引》：
乍暖還輕冷，風雨晚來方定。庭軒寂寞近清明，殘花中酒，又是去年病。
樓頭畫角風吹醒，入夜重門靜。那堪更被明月，隔墻送過秋千影。
02
又是去年病
李清照認為“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不過她說的是秋天。
張先筆下“乍暖還輕冷”，是春天。
雖然季節(jié)不同，但這乍暖還冷的感覺，可是非常相像，妥妥地同款。
天氣讓人舒服，又讓人不舒服，是起伏的感覺，恰如詞人的內(nèi)心。
些許的波瀾泛起，但絕非大風大浪。
如同春天的風雨，再怎么猛烈，仍然是春雨。
和滂沱的夏雨，顯然不是一個等級，不可同日而語。
問題是只有猛烈的事物才會讓人招架不住嗎？
非也非也，小火慢燉，一樣會分分秒秒讓當事者欲哭無淚。
但詞作中的主人公顯然自我情緒控制能力非常好，至少在表面上，人家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異樣之處。
一切都是淡淡的，一切都是若冷還暖。
庭軒寂寞近清明，殘花中酒，又是去年病。
有事沒事，酒都是最忠誠的朋友。
不發(fā)一言，卻靜靜地陪著你。
陪著你瘋，陪著你醉。
陪著你不言不語，或者陪著你胡言亂語。
殘花中酒，在逐漸凋零的春天中，酒自然不知不覺就會喝多。
為什么會喝多？
還不是和去年一樣的原因，已是老毛病，誰還不知道？
03
隔墻秋千影
樓頭畫角風吹醒，入夜重門靜。
殘花中酒成就渾渾噩噩的白天，至于清醒，留給夜晚。
樓頭畫角風吹醒，讓詞作中主人公清醒的，到底是樓頭的畫角，還是樓上的春風？
詞作中說“風吹醒”，或許可以理解為風兒捎著角聲，傳到主人公耳邊。
不過也還有一個可能，主人公并沒有真正入睡。
樓頭畫角風吹醒，可以理解為畫角驚醒主人公，也可以理解為風吹醒畫角——
主人公將畫角比喻為人，在寂靜的夜里沉睡，卻被一陣清風喚醒。
如此，萬籟俱寂，天地間只有畫角明亮卻孤獨的聲音。
這聲音，沒有撕破夜的寂靜，卻讓這寂靜更加博大深重。
重門靜。
一層又一層門，既無法阻止畫角聲音的穿透，也無法改變長夜寂寥的悠長。
重重門外的角聲，可以輕易越門而入；重重門內(nèi)的人兒，豈能肋生雙翅，飛到心愛的人身邊呢？
偏偏月色不解人意，惱人地將一抹清影灑了過來。
那是秋千的影子。
斯人在秋千上飄蕩的裙裾，綠蔭下曾經(jīng)歡樂的時光，所有過去和秋千相關(guān)的影像與回憶，全都奔涌而來，瞬間將主人公淹沒其中。
那是秋千的影子嗎？
那是歲月的影子嗎？
隔著墻，隔不斷回憶。
隔著墻，隔不絕相思。
有誰知道，在這寂靜無人的夜里，一個本應(yīng)該沉沉睡去的人，卻絕望而又無助地清醒著。
清醒獨對一簾明月。
清醒神傷一抹幽影。
04
五影
無影
《青門引》是一首傷春懷人之作，這是確鑿無疑的。
只是和尋常傷春懷人的作品不同，張先在本首詞作中所流露的情緒與心跡，始終都是淡淡的，不著痕跡。
似乎你可以抓住它，似乎你又什么也抓不住。
縹緲，深幽，別致，而又耐人尋味。
仿如那明月映照下隔墻而來的一架秋千之影，虛虛實實，實實虛虛，讓人遐思難禁。
張先自稱“張三影”,他的這個自稱真不準確——
算上“無數(shù)楊花過無影”以及本首詞作中的“隔墻送過秋千影”，他足可以當?shù)闷稹皬埼逵啊钡姆Q號。
三影也好，五影也好，或許，數(shù)量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張先一生都在描繪著影子，追逐著影子。
他真的是一個追影子的人。
因此，當我們面對他，面對他的詞作，若是感到了一絲朦朧之美，或是一縷遐思之妙，其實真的是再正常不過。
人生君說
“他不是追影子，他追的是世界上所有轉(zhuǎn)瞬即逝而又不為人知的美麗?！?/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