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泡在中文圖書之中閑得無聊,突然覺得中國文化其實體現(xiàn)在一個個細(xì)節(jié)之中。只要從油鹽醬醋開始,搞清源流,每一細(xì)部都可以是一部文明發(fā)展史。而在實際考吃的過程中,又感覺到每一細(xì)部都是一部東西、中外文化的交流史——因為一切都是多重文化融合的結(jié)果。再看看我們目前的文化成果——洋洋灑灑宏觀的總結(jié)日積月累,已經(jīng)成為我們越來越沉重的文化負(fù)擔(dān),但我們對各種細(xì)部的了解又是那樣有限??量桃稽c說,我們對文明史的了解,除現(xiàn)成概念外,又提供了多少真正微觀扎實的基礎(chǔ)呢?比如“食物公社”首批推出的五種(土豆、番茄、大豆、辣椒、大蒜)中看起來渺小而又庸俗的大蒜?
《大蒜:平凡鱗莖中的魔力》是一個美國大蒜愛好者寫成的一本對大蒜寄托了深情厚意的書,它缺少我所希望的文化容量,但畢竟有通過一個細(xì)部來研究文化傳播的愿望,能以研究大蒜的歷史開頭——盡管所有判斷都是不確定的。我從此書中獲得的興趣是——我能不能在有限時間里把大蒜的問題弄清楚。按照我的粗淺歷史知識,大蒜應(yīng)該是張騫出使西域帶回來的,所以也叫“胡蒜”。而在張騫帶回“胡蒜”之前,我們本土應(yīng)該就有“小蒜”。那么“小蒜”與“胡蒜”究竟有什么差別,我們又為什么稱它為“蒜”?我為此專門跑了一趟琉璃廠,最后一無所獲。每次找書得出的感慨都是:現(xiàn)在有那么多書,可真正有知識含量、有用有趣的書又是那么少,信息時代繁衍的是那么多的糟粕。一個美籍學(xué)者謝弗曾做成一本《唐代的外來文明》翻譯成中文在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出版(但此書出版時,書上居然連作者的原名都找不到),雖然不全面與深入,但看看后面的引文資料,也足夠讓我們善于投機(jī)取巧的中國文化人汗顏。
現(xiàn)成資料找不到,只能回家從藏書中一點一滴尋覓。查《太平御覽》——《說文》:“蒜,菜之美者,云夢之葷菜?!惫湃嗽褐附睘樵平蠟閴?,而《漢書·地理志》中特指云夢在南郡華容(今湖北潛江西南),這里的云夢顯然是泛指?!墩俊罚骸皬堯q使還,始得大蒜、苜蓿?!迸四帷夺炠x》:“西戎之蒜,南夷之姜?!薄对娊?jīng)·小雅·出車》中有“赫赫南仲,薄伐西戎”之句,《史記·匈奴列傳》中記秦穆公時有西戎八國,但這里肯定也是泛指西北戎族。再查《本草綱目》,李時珍是把蒜分成蒜與葫,蒜為小蒜,本土而生;葫才是大蒜,是張騫從西域帶回。小蒜根莖小、瓣少而辣;大蒜根莖大、瓣多而甘。按他的說法,小蒜是本土野生,為什么叫“蒜”是像蒜根之形,它往往兩株并生。而《大戴禮記·夏小正》中有“十二月納卵蒜,卵蒜者何?本如卵者也?!毙∷庠诠湃怂追Q又叫“卵子”,也就是指蒜的形狀。為什么叫“蒜”?按李時珍說法,從算而諧音,也就是指“卵子”的數(shù)?!洞蟠鞫Y記》是西漢戴德編定,看來至少先秦古人已經(jīng)開始臘月藏蒜。八月種蒜,春食苗,夏初食苔,五月食根,秋月收種。臘月不是收蒜時節(jié),那么是不是泡蒜呢?不得而知。
張騫是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38年)出使西域,12年所經(jīng)之地為大宛(今中亞費爾干納盆地一帶)、康居(今中亞巴爾喀什湖與咸海之間)、大月氏(今阿姆河流域)、大夏(今阿富汗北部),多為游牧者集居之地。從宋人羅愿的《爾雅翼》中讀到“胡人以大蒜涂體,愛其芳?xì)?,又以護(hù)寒”。這種涂體的記載也是無從考,但調(diào)鼎之用很可能一開始就與牛羊肉烹飪聯(lián)系在一起,“置臭肉中能掩其臭”。大蒜從一開始就被認(rèn)為是“性最葷者”,葷辛“辛臭昏神伐性”——佛家五葷是大蒜、小蒜、興渠、慈蔥、蔥,興渠是出自天竺帶臭氣的的阿魏,蔥就是韭的一種。道家五葷是韭、薤、蒜、蕓薹、胡荽。薤是頭,蕓薹是油菜,胡荽是芫荽也就是香菜。為什么這蒜最葷呢?古人醫(yī)書中說法,它“屬火,性熱,善化肉”,引申就是“辛熏之物,生食增恚,熟食發(fā)淫?!表J桥?,顯然是亂性之物,所以要說它“傷人忘性”、“有損性靈”。
大蒜能殺腥膻蟲魚之毒,所以調(diào)鼎之用不僅是為去腥膻,還為去邪毒。但是查先秦的烹飪史料,在烹肉去腥膻調(diào)料之中有蔥、姜、芥、韭、薤,就是沒有蒜??梢娝獾氖褂眠€是漢以后。張騫引進(jìn)大蒜后用于調(diào)鼎的記載,我見到的是《齊民要術(shù)》,那已經(jīng)是北魏了。《三國志·魏志·華佗傳》中記“佗行道,見一人病咽塞,嗜食而不得下,家人車載欲往就醫(yī)。佗聞其呻吟,駐車往視,語之曰:向來道旁有買餅家,蒜齏大酢,從耳三升飲之,病當(dāng)自去。”結(jié)果吐出一條蛇來,病也好了。華佗死于公元208年,距張騫帶回大蒜300多年,實際在小鋪搗蒜泥食餅已經(jīng)普及。吃餅而食蒜,我懷疑是張騫從西域帶回的食俗。
大蒜列入五葷倒是不足奇,古人認(rèn)為味重發(fā)熱之物都易亂性。因為發(fā)熱,嵇康在他的《養(yǎng)生論》中說,“葷辛害目”,后人因此說蒜能使人視覺模糊,“裝蒜”一詞由此而來——裝糊涂。但辛能散氣,熱能助火,所有東西都是相輔相成,醫(yī)家從消谷、理胃的角度,又覺得它“入太陰陽明,通五贓達(dá)諸竅”,邪邪得正,所以又“多食不利目,多食則明”,而且“久食令人血清”。轉(zhuǎn)了一圈,又回來了。
大蒜調(diào)鼎的好處,從西域到中原,被解釋成中國文化中的物物相克又物物相融——味味相重不僅更為鮮美而且葷氣也在相克相融中減為柔和,如魚羊為鮮一樣的道理。蒜之味重而刺激他物原味,與他物本味相克相融而產(chǎn)生更豐富味覺。其保健功能,一是殺菌,二是去寒濕,以至成為辟邪的象征。對大蒜的贊揚,我見到最肉麻的是元人王楨,他說蒜“味久而不變,可以資生,可以致遠(yuǎn),化臭腐為神奇,調(diào)鼎俎,代醯醬,攜之旅程,則炎風(fēng)瘴雨不能加,食臘毒不能害,夏月食之解暑氣,北方食肉面尤不可無,乃食經(jīng)之上品,日用之多助者”。他是山東人,以至現(xiàn)在山東人對大蒜的鐘情遠(yuǎn)勝于西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