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神逐漸與太陽神合一,在原始初民的觀念中正是天與人的合一;人面巖畫最初被鐫在山腳跟,在向西發(fā)展的過程中,也就被越鐫越高,最高潮時,百十米高的山峰峭壁上遍鐫太陽形人面巖畫。這種觀念在巖畫的圖式中被表現(xiàn)得至圣至崇、雄強健旺,堅硬的石壁由此被磨凹出無數(shù)的人面圖像。從這種觀念所具有的力度看,它也似乎注定會成為幾千年來中國文化哲學的最基本原型。
人面巖畫神格性的主要特征是作為祖先的人面逐漸與太陽相結(jié)合
1991年春,我因工作調(diào)動,離開上海去香港擔任三聯(lián)書店總編輯,但思鄉(xiāng)情意綿綿,每天翻閱上海的《文匯報》就成了我的一大快事。在那年6月23日的《文匯報》上,我讀到了該報記者張自強先生撰寫的通訊《尋覓中國文化的源頭——記宋耀良研究巖畫的新發(fā)現(xiàn)》,深為耀良先生艱苦而持久的野外考察、嚴謹而認真的治學精神、大膽而扎實的學術建樹而感動,產(chǎn)生了為其出版史前人面巖畫研究專著的強烈沖動。我囑編輯李淑娥女士與耀良先生聯(lián)系,商量有關出版事宜。
耀良先生欣然應諾,之后我們倆開始了滬港兩地的書信往來,探討耀良先生人面巖畫專著的撰寫、編輯、出版工作。初稿出來后,我們相約深圳,就書稿的編輯出版形式進行磋商。耀良先生向我展示了其在內(nèi)蒙古、青海、新疆、江蘇等11個省區(qū)實地考察時拍攝的近千幅照片,從而引發(fā)了我編輯出版一部圖文并茂的學術專著的念頭。之后,我請公司設計師陸智昌先生負責該書的整體設計,大膽地對圖片作黑白兩色特殊的處理,凸顯人面巖畫的藝術張力,以真實再現(xiàn)從東海之濱到西北沙漠,從北部草原到閩南叢林,這長達4000公里地域內(nèi)史前人面巖畫的實存狀況。這本書后來定名為《中國史前神格人面巖畫》,我一直認為它是我30多年出版生涯中編輯得非常出色的一部著作。
1992年,此書在香港、上海、臺北三地同時出版,廣受學界和讀者好評。為宣傳介紹此書,我邀請耀良先生來港參加首發(fā)式和出版座談會,到香港電視臺作專題節(jié)目,在香港中文大學作學術交流,這些活動都很成功,也很受歡迎。耀良先生還在香港郊野、海岸作了考察,居然在巖畫方面也有收獲。這部著作也引起了國際人類學界的重視,不久人類學著名學者、哈佛大學教授張光直先生邀請耀良先生前往哈佛大學作訪問學者,從此,耀良先生開始了新的學術和人生歷程。
《中國史前神格人面巖畫》出版后,作責任編輯的我,曾在香港《明報月刊》上撰文評價和推薦此書。此次上海人民出版社再版此書,耀良先生希望將我的文字置之卷首,作為序言,我既萬分榮幸,又十分樂意,因為這些文字見證了我和耀良先生20多年的友誼。
中國文化神秘悠遠,天然自成,數(shù)千年來波涌浪疊,汪洋恣肆。這一東方文化的源頭何在?耀良先生的《中國史前神格人面巖畫》,對此進行了卓有成效的探索,在中國巖畫與中國史前文化研究方面有重大突破,至今仍然具有相當?shù)膶W術價值與典范意義。
發(fā)現(xiàn)人面巖畫三大分布帶
這部著作載錄了耀良先生在中國巖畫分布方面的一項重大發(fā)現(xiàn),即發(fā)現(xiàn)一種制作于史前的人面形巖畫,在中國東部沿海和北方地區(qū)構(gòu)成三條連續(xù)性的大分布帶,總長達四千余公里。其中,東分布帶是沿著太平洋海岸線延伸,從內(nèi)蒙古赤峰地區(qū)到福建閩南和臺灣萬山等都出現(xiàn)這種圖式的巖畫;北分布帶是從赤峰始,沿著內(nèi)蒙古高原和東亞平原的交界處向西分布,幾近到達新疆;中分布帶是從內(nèi)蒙古的臨河一帶,溯黃河南下,到寧夏中部的賀蘭山南端止。本書配以數(shù)百幅圖片,形象、生動、真實地再現(xiàn)史前人面巖畫的實存狀況。這些照片大都是耀良先生在艱辛考察中實地拍攝而得,絕大部分屬第一次發(fā)表。
1991年,耀良先生曾在上海博物館公布了這一發(fā)現(xiàn),引起海內(nèi)外學術界的關注。耀良先生認為,中國人面巖畫盡管地域分布廣大,但可以認定是由同一文化傳播所至,它的起源地應在山東南部和江蘇北部。連云港將軍崖巖畫是目前已知的這類巖畫的最早遺存址。它的主流傳播線應是北上到赤峰地區(qū),而后向西發(fā)展,在臨河一帶溯黃河南下,以后它很可能消融到了甘肅、陜西等地區(qū)的史前文化之中。
找出與新石器文化同一性
耀良先生將人面巖畫放置于中國新石器文化背景上研究,發(fā)現(xiàn)中國北方和東部沿海一帶,自八千年以前到殷商,普遍出土過人面形的石、陶、玉質(zhì)等藝術品,人面巖畫顯然與之屬同一大文化系統(tǒng),其源頭似來自目前尚不明了的某種舊石器文化系統(tǒng)中。其功能在于祭祀,幾千年來中國文化中的祭祖崇宗觀念,應源出于此。本書還發(fā)現(xiàn)不少仰韶文化彩陶圖案與人面巖畫結(jié)構(gòu)相似,尤其是陜西姜寨出土的三件陶瓶上的方形人面紋,因此不可排斥它們之間在圖式上的同一性。
耀良先生還在寧夏賀蘭山石壁上,發(fā)現(xiàn)一個人面魚紋圖案,與著名的半坡彩陶盆中人面魚紋幾乎一致,兩頰各飾一條魚。只不過巖畫人面顯出方形,表現(xiàn)得更加原始、拙樸。
這種研究,必然帶來巖畫制作年代判定的問題?,F(xiàn)在世界上尚未解決巖畫年代的直接測定問題,中國一般都采用綜合分析法,耀良先生在研究中有新的進展。他在內(nèi)蒙古臨河地區(qū)注意到當?shù)卦谛率鬟z址中采集到眾多的短小石鑿,只有四厘米左右長,直徑約一厘米,一端銳尖一端平,通過敲擊,能鑿動巖畫。而臨河是中國巖畫所存最繁密的地區(qū)。更有直接意義的是,耀良先生在人面巖畫的最晚期遺址中,發(fā)現(xiàn)了十多個石斧形巖畫,有的鐫在威儀的人面之旁。這表明最晚期的人面巖畫,仍處在石器時代。
查尋與上古神話的對應
這本著作更有價值的部分,是論述了人面巖畫與中國上古文化之間的關系。巖畫是在孔子時代就已失傳了的一種文化,所以浩翰如海的典籍中幾乎無此記載。但現(xiàn)在看來,卻與上古神話形成極微妙的契合。如《山海經(jīng)》中記,弱水是條“鴻毛是沉”的神水,不能越過。人面巖畫從東部沿海雄強西進數(shù)千公里,卻果然在弱水東岸止。耀良先生認為神話其實道明了弱水是東亞史前文化西傳的邊線。
耀良先生還在連云港將軍崖巖畫附近的一座山巔上,發(fā)現(xiàn)一處以三塊巨石構(gòu)成的史前祭壇。這圓、方、橢圓形巨石中,共鐫有喻作席位的十個圓凹。耀良先生結(jié)合巖畫研究,認為這與上古之時流傳于當?shù)氐摹棒嗌涫铡鄙裨捰嘘P,那祭壇所在地即是歷代學者所尋找的《堯典》中記有的祭日之地“旸谷”。書中對此作了專門的論述。耀良先生也據(jù)此頗有深度地解析了將軍崖巖畫所藴含的文化、宗教意義。它與《堯典》記載的祭日大典基本對應。而《堯典》中部分記敘又與出土的甲骨文對應,這證明《堯典》中的思想,起自于更遙遠的往昔。它與巖畫契合,完全存有這種可能性。
先秦典籍關于“五帝”中少昊大帝的記載存有矛盾,一方面說它居住在東部沿海,主日出,卻又記它是西方大帝,司日落。春秋時居山東南部的郯人認為其遠祖是少昊氏,崇鳥圖騰;而居西陲之地的秦人卻也自認為是少昊氏后裔,祠少昊?,F(xiàn)代考古又證實山東、江蘇一帶的大汶口文化確與神話少昊氏部落有關。這一矛盾,歷史上不少學者試圖給予解說,但都不圓滿。本書的研究,實際上為這未決的文化懸案作了解答,人面巖畫由東向西傳播至黃河上游,便表明史前初民或其文化發(fā)生過這樣的長距離遷移,神話傳說中的矛盾,實際正是指認著這種遙遠年代前發(fā)生過的事實。
當然,重要的是巖畫的這種傳播方向的認定是否可靠,這也是耀良先生所考慮的重點之一。他先后去內(nèi)蒙古一帶四次,運用器形說和傳播學理論,逐個審定巖畫遺址。還進入巴丹吉林沙漠,將最西端的人面巖畫與最東端的相比較,最終才作出結(jié)論,論據(jù)應是充分的,因為人面巖畫是以連續(xù)性點式傳播,點與點之間多則幾百里,少則幾十里乃至幾里。每兩點之間的圖式能明顯見出承繼性。書中就此作了詳細論述,并將巖畫照片作了圖式排列。
覓見甲骨文、金文字的祖形
人面巖畫與甲骨文、金文和商周青銅器紋飾之間的源流關系,是本書的精彩部分。自20世紀初發(fā)現(xiàn)并認定甲骨文以來,尋找其源頭,便是當今學術界所矚目的問題。耀良先生在實地考察中至少發(fā)現(xiàn)二十余種巖畫圖符似與甲骨文、金文字有關。書中著重對“車”、“皇”、“魌”字作了具體考訂,尤其是“皇”字,無論是字義還是字形,從巖畫演化到文字的邏輯關系無可懷疑;而巖畫中關于“皇”字的祖形,又能理出從具象到抽象的整個演化系列,這個系列的順序與人面巖畫從東部向西部傳播的順序完全一致。這表明關于“皇”字的觀念在成字之前有一個漫長的發(fā)展過程,而它與人面巖畫由人格性到神格性的發(fā)展過程完全重合。
人面巖畫神格性的主要特征是作為祖先的人面逐漸與太陽相結(jié)合,于是圓形人面周沿被添加上了太陽光芒。耀良先生將實地拍攝到的照片,按由東到西演化順序,逐個排定出了發(fā)展系列。原先單純類圓形的人面,怎樣顯出太陽的光芒然后光芒越來越密,到人面巖畫最高潮時,密且長的光芒線達到無以復加的地方。
追溯“天人合一”觀念的源頭
本書以準確無虞的數(shù)據(jù),證實了中國史前曾出現(xiàn)過的一個太陽崇拜的時期,這種崇拜曾達到異常輝煌的程度。而這一切在中國先秦典籍中卻無此記載,只能隱約地見出一些折射。人面巖畫研究復現(xiàn)了這樣一個歷史階段。
不僅如此,本書還從中尋找出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天人合一”觀念的源頭。祖先神逐漸與太陽神合一,在原始初民的觀念中正是天與人的合一;人面巖畫最初被鐫在山腳跟,在向西發(fā)展的過程中,也就被越鐫越高,最高潮時,百十米高的山峰峭壁上遍鐫太陽形人面巖畫。這種觀念在巖畫的圖式中被表現(xiàn)得至圣至崇、雄強健旺,堅硬的石壁由此被磨凹出無數(shù)的人面圖像。從這種觀念所具有的力度看,它也似乎注定會成為幾千年來中國文化哲學的最基本原型。
我認為,本書的出版,預示著中國巖畫研究進入了新的階段,即由對區(qū)域性巖畫介紹為主,而進入到對一種特殊圖形研究的階段。這樣的研究是跨行政區(qū)域性的。巖畫中每一種特殊圖式都蘊含著獨特的文化宗教觀念。同一圖式的分布區(qū)域,表明該區(qū)域歷史上曾出現(xiàn)過同一的文化。如此的研究自然具有多種學科的價值和意義。
作者:陳昕 中國出版協(xié)會副理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