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以我進入歷史專業(yè)的1978年劃界,我的閱讀史也大體可劃為兩個三十年。以今視昔,既不必因前三十年的泛覽式閱讀而后悔咋不早日進入后三十年的專業(yè)性閱讀(盡管歷史條件也不允許),也不必因后三十年閱讀的專業(yè)訓練而鄙薄前三十年閱讀的泛覽無歸。兩個三十年,在我也是延續(xù)一體的,前者必然限制著后者的廊廡,而后者也凸顯出前者的基因,是非得失,冷暖自知,難為外人道。這里只說說兩個三十年閱讀中難以忘懷的幾本書,雖然我從未將它們歸攏在某個“秘密書架”上。
第一個三十年,可舉前五種書為代表。我的父母雖是識字寥寥的工人,家里也沒什么書,但四五歲便為我識字發(fā)蒙。小學三四年級起,亂翻年長我十來歲哥哥的教材打發(fā)余暇。那年頭高中《文學》課本,專選從《詩經(jīng)》《楚辭》到四大小說的古典作品,借著題解與注釋,似懂非懂地讀得津津有味,或是我喜歡上古典文學的最初誘因吧。稍長,自己買書,印象深的有《唐詩一百首》與《唐宋詞一百首》,徹底醉心于古典詩詞的美。讀中學后,買過王力《詩詞格律十講》,戔戔一冊,初步搞懂了平仄、對仗與押韻?!拔母铩睍模渤^《唐詩三百首》?;赝袢諘埽M管置備了宋元以前詩詞曲各種總集,卻主要用于查檢,唯有閑來把讀《唐詩三百首》時,才喚起少時那種親切感,看來讀古典詩文的標志性讀物,還非它莫屬。
四大古典小說中,《紅樓夢》當然偉大,但較多貴族氣;《三國演義》很精彩,卻聚焦于高層權(quán)斗;《西游記》也有趣,畢竟是神話,離自個兒都有點遠。相對而言,《水滸傳》更平民化,喜怒哀樂最能激起同感。《紅樓夢》只讀過一遍,離毛澤東要求五遍還差得遠,讀過次數(shù)最多的還算《水滸傳》,不計小人書,金圣嘆腰斬本、一百二十回本與一百回本都讀過,甚至包括“文革”少兒版,還用它為當時所代課的中學生介紹過梗概。大學畢業(yè),專業(yè)是宋史,與梁山泊故事有了交集。進入新世紀,在《萬象》上開專欄,將宋代詩文與《水滸》風物互證,寫點隨筆,倒也受歡迎。喜歡的古典小說雖不止這種,列為代表卻是相宜的。
少年讀書有隨機性,《燕山夜話》是初中借讀的,也許只借過兩集單行本,但有介紹東林書院名聯(lián)《事事關(guān)心》的那集肯定讀過。有兩點印象拂之不去:一是文史典故類文章也可以寫得如此趣味盎然(后隨眼界拓展,才知好隨筆多了去);二是對東林黨人的家國情懷欽佩之至。沒過兩三年,“文革”驟起,姚文元奉旨大批《燕山夜話》,但1970年代初我竟仍冒大不韙,為自家小閣樓私下取名“一心三聲樓”,出典就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那副名聯(lián)。鄧拓平反,特購《燕山夜話》合集本插架,紀念那段閱讀史。從世紀之交起,我也技癢,涉足文史隨筆,說不清兩者是否有潛在的關(guān)聯(lián)。
“文革”期間,中外文學名著都判為“毒草”,但私密小圈子里仍在傳閱,一旦流經(jīng)手邊,一兩天就得狼吞虎咽完,再傳給下家。我的歐美文學名著,十之七八都以這種閉門讀禁書方式完成的,最打動我的是普希金的《歐根·奧涅金》。這與二十上下的青春萌動雖不無關(guān)系,但查良錚的譯筆委實讓人一詠三嘆(包括他譯的《普希金抒情詩選》)。讀畢,盡數(shù)日之功抄錄全書,至今仍珍藏私篋。雖也抄過海涅與但丁的詩,但總比不上喜歡這部詩體小說。“文革”過后,才知查良錚就是名詩人穆旦,也購讀過別家譯本,卻大有“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之憾,趕緊補買查譯新印本,試圖找回那“巫山一段云”。
在那非常年代,讀魯迅名正言順。運動起來不久,有同學從校圖書館“強借”到十卷本《魯迅全集》。有一陣子,我手邊也截留過幾卷,小說、散文與雜文都雜亂讀過。但好景不長,“復課鬧革命”后,那套書追了回去。好在魯迅著作始終綠燈放行?!拔母铩蹦┢诖讨袑W語文,課余分類輯錄過魯迅關(guān)于中國文學史的全部論述,用的是1973年版單行本,才把《魯迅全集》通讀一過。撇開文壇恩怨的是非曲折,魯迅的雜文,在點擊中國問題死穴時,針砭入木三分,筆鋒冷峭犀利,一摑一掌血,迄今無出其右者。
大概1974年吧,托關(guān)系買了部《史記》,專讀那些引人入勝的紀傳世家,從故事躉入“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好在三四年后,高考1977讓我叩開了史學之門,才知道“止看列傳數(shù)篇,于史學無當”(張之洞語)。隨著考入歷史系,前三十年泛覽式閱讀也告終結(jié),轉(zhuǎn)入下一三十年的專業(yè)性閱讀(這是僅就主要精力與閱讀范圍而言)。如此說來,《史記》既是我購讀二十四史的發(fā)軔,也是我閱讀類型轉(zhuǎn)變的起點。入行以后,對太史公高標“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有了真切的感悟,雖身不能至卻心向往之。環(huán)顧今日書架,一部《史記》領(lǐng)頭的廿四史與司馬光的《資治通鑒》,是使用率最高的典籍(這當然與我的專業(yè)有關(guān))。但兩司馬無愧為中國史學的雙子星座,而《史記》與《通鑒》也堪稱傳統(tǒng)史著的璀璨雙璧,凡對中國文史略有興趣的知識人,都應置諸鄴架,隨時翻覽的。而志在中古史的研究者,倘能潛心研讀《通鑒》中司馬光考異與胡三省音注,對博涉典制故實,略窺考證路數(shù),都大有裨益。
考入歷史專業(yè)不久,聽說治中國古代史須備地理、職官、年代、目錄四把鑰匙,便自覺搜求這方面的基本書,而于目錄學用力最多。魯迅雖半嘲諷地說過,《四庫總目提要》是“能做成你好像看過很多書”的“秘本”,他自己卻是下過工夫的,因為它是古典目錄學的集大成之作。其四部總敘與各類小序連綴起來,儼然一部乾隆以前的中國學術(shù)小史,通讀一遍,實有必要。這部二百卷的巨著,一般是用以查閱的。每遇未諳的典籍,研讀相關(guān)提要,在治學用書上,往往得益良多。當然,也如魯迅所說其傾向出自“欽定”,考述也或有訛誤,宜與余嘉錫的《四庫提要辨證》與胡玉縉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補正》等配套使用。
倘真要深入史學堂奧,四把鑰匙還遠遠不夠,仍有許多待補的短板。文字訓詁、??北?zhèn)蔚葘iT之學,自清代到民國,雖不乏傳世之作。但我卻以為,張舜徽的《中國古代史籍校讀法》最切合速成之要。張氏一生著述繁富,但此書專講讀史門徑,最便初學??傉搹奈淖志渥x講到目錄版本,分論先說??睂W,次論讀書法,附論介紹辨?zhèn)屋嬝?,厘然有序,井然有法。尤其讀書法一章,以著者積年治學所得,指點閱讀全史與整理史料的津梁,讀來尤感親切有味。盡管入門以后,我已將其束之高閣,但仍應不忘當初引領(lǐng)之功。
歷史學不僅是史料學,也是解釋學,治史者自應有點理論自覺。其時國門乍開,西學掉臂而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馬克斯·韋伯的價值中立,托馬斯·庫恩的范式革命等等,令人耳目一新而應接不暇。即以史學理論而論,卡爾、克羅齊、柯林武德、勒高夫與波普爾等名著也先后譯介過來。盡管理論非我所長,卻多少受點熏染,而克羅齊《歷史學的理論與實際》震動最大。他的理論曾被化約成“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的口號而風靡一時,這與剛從十年動亂走出的大環(huán)境息息相關(guān)。大至史學界對中國封建社會長期延續(xù)原因的激辯,小到在下對宋代臺諫系統(tǒng)制衡權(quán)力成敗的關(guān)注,都折射出史學工作者無不以當代的關(guān)懷去追問以往的歷史。
除了西方史學觀念,研讀中國20世紀“新史學”的代表作,從中揣摩體會大師們的治學方法,也曾是我的自修課。記得入手最早的是顧頡剛《古史辨自序》,他這篇長序一氣呵成堪稱興會淋漓,而我一氣讀完也幾乎手不釋卷,不僅心悅誠服其“層累地造成的古史說”,在史料檢討與史實解釋上也有感悟。其后,將梁啟超、陳寅恪、陳垣與呂思勉等諸家名作陸續(xù)請上書架,無不開卷有益,欣然有得,但篇幅已不容許我歷數(shù)家珍。這段閱讀史,讓我的學術(shù)旨趣也有點轉(zhuǎn)向,寫過類似《史壇南北二陳論》的文章。
我如今早過耳順之年,后三十年閱讀史也已成過眼云煙,卻不知今后的閱讀與寫作,能否進入“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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