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破獲離奇“仙姑案”
民國末年，西安警察廳破獲了一起假借法術斂財行騙的“三仙姑案”，現(xiàn)場查出堆積如山的黃金現(xiàn)鈔。事實上，這一處香火鼎盛、人聲鼎沸的“佛堂”早就引起警方重視。令人咂舌的不單是駭人聽聞的金銀數(shù)量，更有神壇中驚現(xiàn)的機密軍事文件。這些文件不僅包括西北各地軍事要塞的照片，還包括一副完整的郡縣軍馬場地圖，以及若干木質圖章和資金來往賬冊，成為倒賣國家軍事機密的鐵證。此案迅速由民間糾紛上升為大案要案，成為民國末年轟動西安城的大事件。
民國末年的三仙姑事件并不偶然。當時西安民間宗教并未因“科學”“民主”等新觀念的傳入而衰落，反而日漸興盛。用當時激進的唯物主義者的話來說，就是封建迷信活動依然方興未艾。無論是根植于悠久歷史的傳統(tǒng)佛道二教，還是盛行于西北回族的伊斯蘭教，這些宗教依舊在民間生生不息，信者甚眾。加之在清光緒年間接續(xù)唐代景教重新傳入西安的基督教，世界三大宗教在此匯集一堂，并行不悖，可謂三足鼎立。民國時期的西安民眾并不缺少可滋信仰和膜拜的神仙，為何這個不屬于“名門貴族”的三仙姑能夠從三大宗教和其他民間教派中脫穎而出，獨得上層精英的青睞和追捧，成為風靡西安城十余年的神跡標桿，大肆斂財，甚至染指國家軍事機密？其中的奧秘，還要從三仙姑初入長安說起。
1930年代的西安街頭
唐代狐仙重返“長安”
清代康熙年間西安城西門附近有一處水井，因水質清甜甘冽而得名甜水井街。城內居民紛紛來此汲水買水，因此成為城西繁華之所，各界政要富商多在此居住。到了民國末年，甜水井街穆家巷的一座大四合院里突然來了個“梅三仙”設壇做法。據(jù)說她乃老佛爺感眾生困苦，以女身臨壇幻化而成，善知人間吉兇禍福，極盡玄妙之能事。雖說“五四”的新風早已遍及中華大地，但對閉塞的西北之地來說，民國的新事物還停留在紙面，就連西北最為開放的首善之都西安也概莫能外。城中篤信金華老佛的善男信女甚多，由于和金華佛搭上淵源，加之明清時期以觀音為代表的“女神”熱的流行，早年間拜求仙姑賜藥和占卜之人不在少數(shù)。也許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求藥的人病情均見轉好，仙姑的預言也沒出過大紕漏。一來二去，仙姑的神力倒在四四方方的西安城里闖出了些名堂。
今西安城墻安定門（西門）甜水井
如果仙姑沒有碰上命中的貴人，那么她和鄉(xiāng)間其他騙錢的村婦巫醫(yī)并無異樣。直到她無意間治愈了某位勢力遍及川陜軍政商三界要人的家眷。據(jù)說這位夫人所患頑疾藥石罔靈，城內名醫(yī)皆束手無策，病急亂投醫(yī)之下尋到仙姑。也許是夫人命不該絕，竟在服用仙姑賜予的丸藥后癥狀舒緩，使得這位大善人對仙姑神技甚是拜服。所謂千里馬須有伯樂識，大善人不僅廣泛宣揚仙姑神通，本著三民主義的分享精神，還牽頭舉辦了公德委員會，動用自身的人脈關系廣泛拉各行各業(yè)的頭面人物入伙，為仙姑搖旗吶喊。
有此靠山相助，仙姑的神力不僅名揚全城，更是遠及西北各省，外地慕名而來的信眾越來越多。也許是西安的上層名流看中了仙姑的潛力，在公德會宣傳下，仙姑另投門派，放棄佛爺托身的淵源投奔去了狐大仙座下，化身唐代長安火燒壁狐大仙，從外來戶變成正宗的本土上古神仙。
火燒壁地名一直沿用至今，位于西安明清城墻外西北角豐禾路，只是古老傳說的遺跡已渺不可尋，火燒壁地名的來源也鮮為人知。
提到鼎鼎大名的火燒壁狐大仙，老西安人可謂無人不知。相傳唐代有陜人經商由川返長安，路過長安城西北密松林，驚見堂皇大宅一座。重訪故地卻渺不可尋。官署聽聞后派兵焚燒，僅余石碑殘壁和狐貍尸骸，以為是狐仙洞府，又傳說洞中僅有三狐貍逃出升天，化身成人為信眾占卜醫(yī)病，故而將遺跡命名火燒壁。在老百姓心中，長安狐大仙比西方佛爺更得鄉(xiāng)黨信任，加之火燒壁傳說在本地流傳甚廣，這一修改籍貫的本土化嘗試可謂相當成功。
民國時期的狐仙崇拜（《秋海棠》，1946年第3期。）
神怪法術顯神通
三仙姑能夠對抗傳統(tǒng)佛道信仰和新近舶來的基督教，同時在眾多野生民間宗教中脫穎而出，自然有其獨到之處。與一般山野神婆在祈者或自家隨意施法不同，仙姑信仰多元文化，提倡拿來主義，走混搭風格：設的是佛堂佛龕，供的是仙姑照片，開的卻是道家仙壇，行的則扶乩法術。如此將各路神仙法術混搭在一起的大雜燴并沒有引起原教旨主義者的反感，反而讓信眾摸不清仙姑的來路，更為其添了一份蕪雜的魔力，請求入壇之人絡繹不絕。
拜仙姑的程序極為復雜，需組織中有頭面的弟子引薦方可得其門而入。仙姑坐于密閉內堂施法，從不踏出半步，除了四大護法弟子，無人得見本尊。曾有人欲從蒙受仙姑法力的信徒口中探知壇內秘辛，無奈多數(shù)信徒皆三緘其口。只有少數(shù)與庸眾爭論仙姑神技的信徒在激動之時才脫口泄露一二天機。
據(jù)說仙姑臨壇之時，先有轟鳴聲自屋頂而下，仿若雷電傾至、飛沙走石之狀，旋即燈燭自滅，堂內漆黑一片，俄而寂寂無聲。四大護法弟子陪坐在側，按女先男后呼喚信眾依次入壇，在一片漆黑中向仙姑求卜吉兇。入壇前先要搜身，不能帶入燭光之類的物品影響仙姑神力。無論信眾職位高低、資產豐儉，進入壇內先下跪，再由仙姑從內堂簾內伸手遞出瓜子，依據(jù)瓜子之數(shù)問話。多數(shù)占卜由弟子代為傳訊，仙姑極少親開金口。據(jù)有幸聆聽箴言的信眾回憶，仙姑尖細而混雜的聲音里夾雜著濃重的本地口音，往往答非所問，似是而非。如果重復詢問則會立刻招致諸弟子責難誠虔不足。故眾人均以各弟子馬首是瞻，絕不多言。
晚清鄉(xiāng)民向女巫請求庇佑（《女巫宜懲》，《輿論時事報圖畫》，1909年第14期。）
作為法力無邊的仙姑，不僅可以輕松預知吉兇禍福，治病救人更是不在話下。仙姑行醫(yī)不行中醫(yī)望聞切之術，單取一個“問”字，與占卜流程一樣，在黑暗中賜予藥丸，或令其中醫(yī)弟子于開方后賣給求醫(yī)之人藥材。藥方與藥材的價格超過市價十倍以上，且必須在指定的弟子處購買，否則沒收藥方。
雖然供奉之金水漲船高，但再高昂的代價也擋不住民眾對三仙姑的狂熱，每日參拜的信徒絡繹不絕，每日人數(shù)多時不下百余人，少時亦有五六十人。這些信眾并非只是目不識丁的老弱婦孺，供養(yǎng)者的主力多為商界聞人與文化名流，甚至還包括地方政府中人，幾乎占據(jù)了西安城上流社會的半壁江山。1945年2月間，這些精英信眾組成的公德會募得巨金在繁華的甜水井為仙姑修建了一座氣派的四合院作為佛堂，同時將仙姑開壇制度化，特定陰歷每月三六九日占卜醫(yī)病，不再向百姓隨時敞開大門。仙姑名氣在外，得見仙姑的機會卻愈發(fā)珍稀，所謂物以稀為貴，如此限量特供之下，人氣不降反升，頗有千金難求的趨勢。
在上流社會的示范作用和信眾的口口相傳之下，三仙姑之勢如日中天，口碑和吸金能力均首屈一指。所謂日中則昃，權力圈更迭換代，貴人的勢力大不如前。新任長官不喜怪力亂神，雷厲風行鏟除卜筮命相之流。種種跡象表明：仙姑的好日子就要到頭了。
“仙姑”原是七尺漢
1946年12月27日，西安民政廳廳長彭昭賢奉命帶領數(shù)十位警官及保甲沖入三仙姑豪宅，終于掀起了大唐狐貍精的面紗。據(jù)當天參與稽查的警察透露，進入雕梁畫棟的佛堂之后，大家還沒從香煙繚繞的迷幻暈眩中清醒，就被仙姑的真身給鎮(zhèn)住了：寶蓮燈座上哪里有什么三頭六臂的美貌仙姑，分明蜷著一個珠光寶氣的壯漢，在強光下瑟瑟發(fā)抖。按理說親眼見到這般場景，信眾應該恍然大悟了。然而有執(zhí)迷不悟之徒，認為被觸怒的仙姑發(fā)動體內的變性技能，借以懲罰這些沖撞狐仙元神的人，并呵斥眾人速速離去。四警士將“仙姑”五花大綁，彭廳長勒令大漢要么拿出看家本領，要么顯出狐貍真身。在現(xiàn)代化警力的監(jiān)督下，仙姑的神道偉力不知去向，頂著一臉融化的濃妝和一頭凌亂假發(fā)，與一眾弟子頗為狼狽地被押進了男監(jiān)候審。
秦渡鎮(zhèn)南村村民葉某冒充的唐代葉法善像
這個憑借神秘主義而走紅的大漢究竟是誰？仙姑本人身陷囹圄卻拒不認罪，直到保甲長趕來，指認其乃陜西秦渡鎮(zhèn)南村村民葉某，假托唐代道士葉法善之名常年行巫，真名已無人知曉。其在當?shù)匦序_屢被抓獲，無計可施之下潛至省會重拾本行。屢屢失敗的他深知“包裝”神秘感的重要性，行巫伊始便秘不見人，并利用道聽途說的狐仙傳說招搖行騙，加之大善人的推波助瀾，從阡陌小巫醫(yī)華麗轉身為長安三仙姑，一時竟風頭無兩。在城內豪宅設立佛堂后，葉某更是以收徒為名雇傭團隊，專業(yè)維護和設計“神技”：所謂的仙姑發(fā)雷電，不過是在內堂之中以砂石擲之、電光掃之；所謂能夠包治百病的仙丹，只是尋常泥土丹砂搓的丸子；仙姑預知禍福的能力則不過是借一口長安土音模棱兩可地“搗糨糊”，借著這些裝神弄鬼的伎倆大肆斂財。
戰(zhàn)亂的恐懼使得民眾將動蕩的未來寄托于超自然的神威。金華老佛、梅三仙姑、唐代狐仙、葉法善——這些門派各異、毫無關聯(lián)的仙神妖怪被長安農夫葉某融為一爐，騙取了各階層的信任與崇拜，加之官府的放任、精英的引導、信仰的混亂以及刻意營造的神秘雜燴主義——這一切因素合流一端，融入方才經過科學與民主蕩滌的民眾頭腦，進而將潛藏在血液中的民間信仰基因重新激活，上演了一幕怪誕不經的民國玄幻偵探劇。
冒充清朝乾隆昌平公主的河南農婦王鳳鷹，手法與葉法善如出一轍：均假托身份在西安活動，租用豪華場地，精心包裝自身，利用照片崇拜，借信徒傳話，自己極少開口，故弄玄虛大肆斂財。
而葉法善之流也并不曾遠離我們。在三仙姑騙局過去80多年后，2015年，一個自稱為乾隆三格格昌平公主的農婦王鳳鷹出現(xiàn)在西安，帶著上千億的皇室資產為大清四處奔走，尋找愿意投入啟動資金以獲取高額回報的合伙人——這個打著解凍民族資產的低級騙局卷走了近600萬元贓款。無論是“三仙姑”還是“三公主”，都有一顆不甘庸凡、劍指天上人間的野心?！八眰冊丛床粩嗟亟邮苤鴥e幸、恐懼、迷信特權以及貪欲的滋養(yǎng)，進而生長膨脹，最終被指認為天神或天潢貴胄，和貪婪而愚昧的人一起編織著一場場看似低級卻經久不衰的騙局。